一九八九年
  
  五月十八日
  
  (1)這個禮拜停止給C寫信,明天星期五該給她送信,但這兩個月我給與她的忠誠就到今晚為止,明天她將發現我的背叛,且要漫長地承受我背叛的惡。
  
  (2)終於找到編劇班,外一章和水瓶座劇坊合辦長達六個月的專業訓練課程,我可以如我計劃安排新一段生命,且一償唾涎戲劇的宿願了,又幸運地掉進一個寶庫。老爸仍無條件支持。
  
  (3)下禮拜馬森將只看到我的作品。
  
  (4)陳姊邀請我到她家,還要做飯給我吃。
  
  (5)買了春上村樹的(挪威森林)上中下,它是賣600萬本的奇書。
  
  (6)今天發現許多新資源(電影視聽館、余光音樂視聽中心、暑假登山活動、企管研習),此外,原定就有的活動(熱門音樂會、畢卡索畫展)。
  
  (7)英文也在科見找到學習的靠山。
  
  (8)上完小說,把茶壺的茶潑在祕書室門口,大笑,別人也開心。
  
  (9)今天破天荒唸了7小時心測,下午5小時,晚上回家又2小時,我竟又能在夜歸後啃教科書,像回到國中,那個恐怖的無敵鐵金剛似乎又要回來了,真幸福。
  
  五月二十二日

  
  19日親口告訴C要棄她不顧了,雖然準備了整整一個月,但還是承受不起,我的心裡又沈重得移不動步履。我不敢去想起這樣一通電話的內容,我把這塊記憶封鎖起來,不想也剛好無能去回想,是因為太痛苦了嗎?還是比較能不在乎?或是因為20歲了想理智地往前活?但我知道我有負擔,我體內有硬塊消化不了,所以不安。必須砍斷很多舊的葛藤才能向前走,能去砍斷是因為喜歡向前走了。
  
  2個月內我的轉變為什麼這麼大呢,由極愛到完全不愛,可能是以前抑制我不愛的部分,而現在抑制我愛的部分,而分別只能感覺到極強的愛和不愛,並同樣對這兩種感覺的確定性懷疑。從前我似乎對於自己是誰、須要什麼非常清楚,甚至有遠超乎一般人的自信,所以在判斷自己感覺愛不愛時總是很確定,而如何在行動上去愛或不愛也總是很堅定。但現在我發現自己新的體質,是我所未了解的,所以必須重頭回去問我是誰、我須要什麼,因此推翻我原既定的強烈感覺,不愛代表的可能懷疑愛的成分遠大於否定愛。
  
  由愛而不愛傷害我,但能讓她痛苦使我得到一種變相的愛,只有她為我深深地痛苦時她才感覺得到我對她多重要,她自己有多愛我,也才能體會到我所給她的愛有多深,她須要時間去消化我的愛和愛的痛苦,痛苦得愈深、依賴才愈深、也才愛得愈深。
  


  五月二十五日
  
  看完(挪威的森林),渡邊、直子、木漉、阿綠、玲子、初美、永澤,直子死後我嚎啕大哭,渡邊說(木漉停留在17歲,直子停留在21歲,永遠地。)分離是多巨大的傷痛和寂寞,但活著的路上卻只有分離,渡邊躲在流浪的睡袋裡哭泣。
  
  我不斷地哭,聽別人講笑話時、聽重金屬演唱時、坐在重慶南路邊時、搭計程車時、看挪威森林時、喝酒時、睡著後,昨天我看到自己眼泡浮腫,我嚇到了,因為我並沒流淚那麼多,莫非是睡夢中流的。而我邊嚴重地流淚邊想我沒理由這麼流淚的,因為事情很單純。
  
  五月二十六日
  
  想像渡邊那樣睡在海邊躲在睡袋裡哭泣,我渴望。但我現在卻覺得什麼也動不了,像睡在垃圾堆上,混亂怎麼清也清除不了。覺得一切都來不及了,什麼都無能,我的所有好像又散落一地。
  
  五月二十八日
  
  昨晚搭4點的火車來到高雄,投宿在飯店。我喜歡自己擁有這樣一個房間,大窗、大床、冷氣、浴室、地毯、電視,那種封閉的擁有感,但這些卻也是物欲的枷鎖,雖然是享樂卻必須用我部分的自由換取。我一向是個金錢的揮霍者,但其實物質須要很少。木心說:「人類社會的整體觀念結構,能遷就的遷就,不能遷就的便退開,為了取得退開的動能性,花了數十年功夫。」我還是想從物質結構中退開,縱容自己在精神結構裡做個「抵賴不掉的享樂主義者」。物質結構太令我憎惡和恐懼了,我的心只能被精神盤據,必須努力取得退開的動能性--(動能性)這三個字就是我和世界關係裡的關鍵字。
  
  搭了6個小時火車,除了經過員林那站我哭了外,其它時間我無法思考我和C。如果用最簡單的話說,那就是:(她不是我所須要的人,我無法從她身上得到幸福。但我迷惑她是我所能遇見最好的人了,我恐懼失去她將殺死我主要那大塊記憶體。)關於(否定和肯定)這兩極感覺的不斷分歧使我迷惑,我感覺不到愛她,想將她徹底從精神裡驅趕走,但卻恐懼這樣做的愚蠢,因為那將使我陷於徹底孤獨。這種(徹底孤獨)的屬性是這樣的(雖然我們的相愛方式可能有些問題,但無疑地,我深愛著直子,我內心中存在著一大片只有直子才能觸及到的空間。)││它可能為我帶來兩種嚴重後果(1)立即掉進死亡的泥沼,且要在這無盡的泥沼裡掙扎到我對於「等待幸福」絕望(2)那塊被她獨霸的記憶體將使我慢慢地意識到自己要被鎖死在裡面,是任何人進不來的一大塊。
  
  我得解釋為何這個禮拜我(一下子就腐爛掉了)--由於那通電話(砌築於脆弱根基上的未來幻想之城,一瞬間崩塌了,只留下死寂的一片平面而已。)由掛電話的那個動作抽掉最底下的那塊磚頭開始,然後很快地整座20歲後的未來建築都瓦解了,以抗拒20歲的未來發出最大能量的怒吼。也許意識的屬性是全盤遺忘那通長達7個小時的電話內容,但潛意識的屬性卻是被那些話如蜂窩般地腐爛了,而腐爛了的痛感要慢慢地才傳得到意識,且遺忘也要一點點地被揭開,很久後理智才能恢復功能,找到遺忘的核心。
  
  那通電話裡我所說的話向內殺傷了我遠較向外殺傷她嚴重,為何會有這種殺傷呢--我必須承認我的潛意識裡已長出一個(內在的女人),這個女人珍惜我、心疼我、依戀我且獨霸我,是完美的母親和情人混合體,她保護我且渴求著我的保護,這個女人是怎麼揉製出來的呢,是用我從C身上感受到的東西做成的。但實際的C和內在的女人是分開的兩個人,或說潛意識的C和意識的C是分開的兩個人,我的內在女人很可能完全就是潛意識的C,但此刻我的痛苦是我混合著待她們,我目前的悲劇是(由於還無能把這個女人分開對待,而必須放棄「對待」這個東西)。
  
  當我混合待她時,潛意識渴望被她愛渴望得逐漸累積痛苦,意識則根據現實原則抗議無限累積,而要企圖切斷。當我分開對待她時,要把意識裡的愛驅趕乾淨,以確知自己潛意識的愛來允許意識表現出不愛,但只要意識到更多不愛就會產生傷害。當我放棄對待她時,意識非但把愛驅趕乾淨,更霸道地否定潛意識愛的存在,這就如同那通電話裡的情況,我以最理智的話向外待實際的她,最後卻向內把自己的潛意識腐爛了。
  
  現在處於愛和不愛兩極分裂的範圍裡,只要分裂則多愛使意識罪惡,多不愛則潛意識罪惡。若要使意識和潛意識統合,就必須接近或逃開,接近統合成愛,逃開統合成不愛--此刻意識固著於不愛,潛意識固著於愛。我要努力維持平衡態,動增加痛苦。
  
  五月三十一日
  
  今天跟L談了一個早上,我突然發現愛產生的祕密和性高潮的祕密很像,每個人都有幾處敏感帶和唯一最敏感帶,只有刺激到敏感帶才會產生愛,而愛也和性一樣,絕大部分的時間是靜態的精神記憶,只有少數的點才能刺激到愛的高潮點,而只要是記憶就具有時間的磨滅性,只要是刺激就具有生物的疲乏性--所以愛終歸是一種稍縱即逝的心理狀態,只有精神記憶是永恆的。我永遠拒絕相信形式,形式箍不住實質,只有實質才能創造形式。沒有關於形式的神話,所以也不用對實質絕望,等待什麼形式是愚蠢的,享受存在的實質才能握住生命,未來不值得割讓現在的擁有感,因為我更拒絕相信未來。
  
  六月一日
  
  拋棄別人是我很大的主題,我怕我又要拋棄C。彷彿已經得到她後就得快拋棄她,或說在她最依賴我而我能完全控制她後,我就得快拋棄她。我到底為什麼?因為怕她終覺悟到我是女的而不要我?要不就是根深蒂固的「自卑」。我希望自己自由死活不要讓別人干擾我的精神,我渴望自由。但沒有她我會自由嗎?這個問題我更得思考,這幾年來沒有她我真的自由過嗎?而我真的會找到另一個女人替代她嗎?不,她幾乎是母親和情人的原型,我根本像個男人一樣須要這種女人。
  
  我得堅強起來,把自己照顧好,照顧好我的生活秩序和屬於我的事物,成為一個完整而獨立的「成人」。因為我必須完整而獨立才有資格去照顧C,我想保護她、愛她,讓她可以依賴,這之前我自己不能很雜亂、無法控制,雖然我可以保持心靈的七彩變化--紅橙黃綠藍靛紫,但生活結構必須切割得很整齊、沖洗得很乾淨,我得負責。
  
  我的那個關於「自律」的大洞是我20歲起要全力彌縫的,一點一點地彌縫,這是我唯一的缺陷,彌縫好了後就能起飛了。不要慌,給自己一些時間。因我知道我要飛往的方向,所以我不願再殘破地被拋在原來的地方,我要飛翔,我要修補翅膀。
  
  生日那天已向C承諾(既然接受20歲,就會嚴肅地去長大)。長大是(1)照顧好自己(2)對章負責(3)朝未來起飛。
  
  六月四日
  
  兩個多月下來,啃咬爭戰癱瘓腐爛,不知不覺中C已成為我生活裡這麼大塊的部分,我幾乎分分秒秒都在牽掛著她,雖然我們絕少見面,但較諸朝夕相處的情侶我能與她對話,她就住在我的心裡,像我是隨時攜帶著她在過我的生活,我的任何感覺似乎在我感覺到後都會再傳達給那個內在的她,我跟自己說的任何話都似乎是同時在跟她說,她可怖的是附著在我分分秒秒的思考過程上。我愈來愈看清楚(她占我生命的一部分,我是用潛意識在愛她)所指涉的事實,我根本砍不斷她在我生命裡所占據的部分,因為那是潛意識裡的一大塊,我必須用理智去承認她是我生命裡第一重要的人,而不只是用感情。
  
  我告訴自己要堅強起來才能對她負責,但我卻覺得自己還沒想清楚要放棄或負責這件事。放棄的理由(1)我倆根本沒有可期待的未來。還不如盡早結束關係(2)再加上我有許多自我的限制,也無能負責到底(3)我渴望徹底自由的屬性,害怕被任何東西束縛,經常會希望(自己自由死活,不要讓別人干擾到我的精神)。負責的理由(1)她占我生命的一部分,盤據一大塊我主要的記憶體,我的潛意識頑固且深刻地愛著她(2)我須要依賴她,她也須要依賴我(3)她是我最終愛的歸屬,如果我不試著努力讓我能負責得起她,我得想一想,因為我必須為這種方式負責。眼前可先暫畫出期考前的短期對待方式(1)一種是如從前固定給她寄信,好處是她可以較安全,壞處是我又得回到過去討厭的受束縛感(2)另外則是仍然每天寫,但寫完就寄,不定期地寄,好處是她可以比以前更常收到信,比以前更密切地感覺到我的存在,壞處是以前我想要中止寫信的那種感覺仍然可能出現,我若增加寄信的頻率就必須負更大承諾的責任,而我自己似乎也不太有穩定感。但可以確定的是我仍要如日記式地寫它。
  
  在有所承諾之前,幾次決定逃脫的心理動態必須先研究透徹。
  
  六月八日
  
  從4日中共鎮暴部隊開進北平後,這幾天一直都籠罩在新聞媒體的疲勞轟炸中,這些強迫侵入生活裡的聲音不斷在告訴我(感動、哭吧。中國發生了一場大屠殺,而你是一個中國人。)我很突兀,一方面我也覺得不該冷漠、該感動、參與中國人的命運和產生同體感,另一方面卻又討厭這種單調、一成不變的疲勞轟炸,覺得一切的流血犧牲終歸於無謂,更遑論局外人的激昂與憤怒,任何感動的情緒和聲援的舉動都帶點可笑的成分││只因為事不關己,產生不了切膚之痛,沒有動機投進去。
  
  C,這個折磨我的女人,6日她又折磨我一次,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愛她了。三個晚上我都豎起耳朵等待她電話鈴響起,我有多渴望聽到她溫馴如綿羊的聲音,那是此時全世界唯一與我相關的聲音,只有這個聲音能解除我的寂寞,讓我很安全、甜蜜地睡著。我像拖著一條看不見的鐵鍊,想裝成沒這條鍊,但對於她的想念總迫得我不得不記起,砍卻又不敢砍,因為會流大量的血。
  
  這幾天,很不安定,除了外界的動盪外,我和C的關係也產生戲劇性的變化,我的心浮盪得很厲害。
  
  三島每天寫作6小時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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