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沒有付印,原稿上這些鉛筆書寫的字跡,也許再過幾年就會消逝了吧。像一個漸褪的夢,教人無法判清倒底發生過什麼,又是因為什麼而錯愕驚醒。讀著這份日記,我們越來越不能分辨:邱妙津是真正的活過了,抑或真正地被自己從這世上註銷了?

一切就是那樣發生過了,所有事件的痕跡卻越發難以被定義,被記憶。在日記中,越是看著她親手埋葬了青春,越是感到青春靈魂之哀悲未了。人生長夜,她的日記竟像是她自己唯一的商量對象。彷彿從未有餘波盪漾似的,她去世竟然已經十二年。好像還是昨天的事情。所有震驚於她戲劇性死亡的青春靈魂或許曾經想像這個彷彿夠遙遠,夠客觀的時間數字,足夠她們去恢復,去解謎。孰知白駒過隙,還不夠喘上第二口氣。

彷彿邱當年無法趕赴的,前景無限的時間尾端,一下子追上來,把一切感受都終結了。時間重新啟動,錯愕也重新啟動:都倒錯了,難道不該是作品先於作者先成為逝者?

這些筆記本,嚴格工整的鉛筆字跡,慎重其事、密密麻麻──何等豐盈而沉重的逝者記憶──這些或將成為她們這一代人最後的手稿。

物傷其類。有一代人註定在進入她日記時感到焦慮而猶豫,甚至被恐懼攫奪,不知道自己可以決定什麼。對這世界,對愛人,對自己,究竟該無情還是多情?

關於一個早夭的作家,這些未帶走的筆記本於她作何意義?無人能料想。在如今這個私密心情身世都逐漸習慣於以鍵盤輸入、網路承載流布的國度,這批遺稿反倒更像是被虛構出來的怪物一般──這也引人遐想猜疑:若邱未死是否還會有這樣一批手稿而非網誌文章?網路能即時回應(或被打擾)的特性是否有可能為她的死亡帶來一線轉機?若果真如此這批日記手稿是否還能維持這樣的內省深度與純粹?

無法得證。彼時她的心思彷彿已在幽冥之境,一本本筆記本則宛如劫後餘生──是愛的禮物,未竟的生命責任,等待祭司解讀的天國書信。這些日記內容,像一組組求救或告別的密碼,在記憶縫隙間載浮載沉,溫柔地行過情緒幽谷,有時卻也百般嚴厲檢驗著邱自己的藝術志向與餘生。

關於她,意識底層倒底是什麼樣的景觀,十多年來,沒人能看得真切明白;但卻讓人窺看後以為自己會變得強韌,更懂得那些幽微的悲傷。

人們會看到:這批日記經歷的七年期間,激情的星火燒盡,灼痛地熄滅了,繼而籠罩的是更大的黑暗。記憶彷彿鎖入一個透明密封罐,能清楚地被凝視,卻道不出任何感覺。與任何人都毫無關係。

邱妙津去了遙遠的地方──我們卻還在路上。


----------------節錄文章其中一篇---------------------

一九九一年 六月九日

畢業了,我也把一切結束了。把所有的垃圾都丟出去後,卻也不知道以後要怎麼活下去?很悲哀,真的是不知道以後要怎麼活下去,一點概念和想像都沒有。到頭來,從前花了那麼大力氣經營建構的生命景觀,對我卻完全沒有真實感,它們似乎是整個建築在逆反我生命須要的點上,我不知道怎麼面對我的生命須要,它在痛徹心肺地揪扯我,它在告訴我我活著最想要的就是「被愛」。我不知道要如何繞開它去鋪展我原先設計好的生命華麗圖象,我不知道繞開它所完成的生命圖象對我有什麼意義,我更不知道要拿什麼作力氣去投向未來的圖象,而如果誠實地面對它又不知如何才能不虛幻地捕捉到它?

到底什麼才是「真實」?這四年行李裏裝滿了垃圾,不知道為什麼原本撿回來如此珍視的寶貝都會變成虛幻的垃圾?我不知道到底什麼才是穩定的「真實」?為什麼在珍愛一個東西時必須同時想像如何推卸它虛幻化後的責任?根本沒辦法為任何愛的選擇負責,它總是不要我負責,我不知道為愛和生命如何負責。

活著充滿被他人的「否定」,我體內最美最重要關於愛的生命力不斷地被我所愛的人否定,她們否定我愛的權利,而我原本又是如此強烈地具有「要去愛」的傾向,這麼多的否定就幾乎是否定我的存在,使我變成更熱烈渴望被肯定「能愛」的人。

好喜歡F,不知道怎麼辦,不知道怎麼會這麼喜歡她?愈進入她愈發現她與我的少交集、無關性,但卻喜歡她愈多,她的個性對我愈來愈具魔性,像海洋般廣闊、無限包容,她身上的女性似可一直深入而溫柔地含納,這就是她使我無限深陷不可自拔的魔性。她也正以她完全的與我相異撞擊著我,她開啟我離開我自己的座標去體會生命的價值,她整個生命都在顯現另一種赤裸、自然、樸素、平易的價值給我看,與她的生命相比對,我的生命是那麼虛假、贅冗、華而不實、大而無當。她幾乎一無所有,所有的意義都是靠她赤手空拳掙來的,在她的世界裏沒有靠別人這種想像。我完全相反,我什麼都有,所有的意義都是靠別人給我的,但唯獨缺乏靠自己可以活著的真實感。相形之下,我的存在顯得多麼軟弱可鄙。

她的眼睛、她的裸體、她的靈魂、她的聲音,這幾樣東西加起來等於一個女人對我的全部意義。我渴望獲得這樣一個完整女人的意義,我想要擁有一個完全屬於我的女人。
 
她可能永遠都不能欣賞我、不了解我,她可能永遠都沒辦法產生獨特靈魂的強烈愛的意義、自己種在我愛的苗園裏,但是我必須儘早放棄期待從她身上得到這些。我所能從她身上獲得的是擁有一個完全屬於我的女人,並且我能刻劃她的靈魂,但不會刻劃成我所要的樣子。

我相信只要我自己的生命意義挺拔起來,我就能豐富她生命的意義,我一定能為我這個心愛的女人注入靈魂的,並且我將完全擁有她的靈魂和身體。她身上有著太肥沃會與我緊緊連繫的品質,她根本一點都拒絕不了我,我對她是唯一的闖入者,她絕不可能忍受趕走我,而她的溫柔又是那麼致命地吸引我去侵入她。只須要我對她多一點耐心,她對我多一點承認。

生命必須重新「歸零」,讓它重頭長東西 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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